【高桂高】睡美人
【高桂高】睡美人
在那个小国林立、各自为政的年代,“公主”着实不是什么稀罕的名号。刚满十三岁就被推出去和亲的,十八岁开始守寡的,前前后后克死过十任丈夫的,终生未婚征战四方的,醉心宗教不问世事的,投身科研鞠躬尽瘁的,各种品类各种花色应有尽有。供求关系趋于平衡,王子和骑士们不再沉迷于拯救陷于困境的公主。
然而有一则传说几乎人尽皆知。百年前曾有一位公主,有着像翡翠似的眼眸和午夜紫罗兰一般的发丝。然而狠戾跋扈的脾性和毁天灭地的武力有负于她的容貌,以一己之力集结了一支队伍,人称鬼兵队,把乱世搅得更加天翻地覆。后来白夜叉横空出世,一举歼灭鬼兵队,却没能杀死公主,落得两败俱伤,让她陷入长久的沉睡。白夜叉殒落之前用最后的力量召唤异界恶龙,立下契约,将永世囚禁公主。
神话传说总是这么漏洞百出。桂小太郎吸着荞麦面想道。好端端一个娇嫩的公主怎么会突然想要毁灭世界?夜叉和恶龙从来就不曾出现在靠谱的历史记载里,白夜叉以什么为代价居然能换来恶龙的承诺?而且恶龙不应该和公主一样想要毁灭世界么,怎么会囚禁她?
真是扯淡。
桂擦擦嘴,叫老板结完账,拎着豁了口的剑走出面馆。发梢搔得颈后有些痒。他不过一介落魄骑士,没有从属,独自行走。战火绵延不绝,乱世的开端是什么,早已无人能说清。每每有一方势力崛起,有平息战争之势,情况便会急转直下,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,轻盈地,随心所欲地拨弄一下,些微的希望之光随之熄灭了。人命如同柳絮浮萍,孤儿满地跑,能不能活下来全靠运气。桂运气还算不错,不偏不倚地长大了,“神童”的称呼伴随了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,却带着娘胎里下来的孤独和倦怠,对一切都兴致缺缺,到了快三十岁仍是无一建树。没有坚定理想,没有崇高寄托,莫名地被那大筛子似的八面漏风的公主传说吸引了注意力,跑遍了各国藏书馆,拼凑蛛丝马迹,靠想象力胡乱定位了地图边界的一座孤岛,晃晃荡荡地向彼处进发,去寻找恶龙和公主的遗骸。
已经很近了。桂站在陆地边缘,隔着一小片海和雾气,影影绰绰地看到那岛的轮廓。没人愿意载他出海,于是桂当掉了他的破剑,买了艘木板松动的破船,自己往岛上去了。暴风雨中电闪雷鸣,标准的灾难片配置,船在海浪中颠簸起伏,桂不觉得自己会死于海难,却不合时宜地想起:万一那里真的有恶龙,恶龙还没死,但是手里已经没有剑了,这可怎么办?
怕不是要葬身龙腹。
算了,若是真的能亲眼见到神奇生物,那也是得偿所愿了,这辈子不亏。
桂跌跌撞撞地走到船头,被海风糊了一脸水。他抹掉满脸咸苦的液体,又是一道闪电劈下来,于是他看到了岛和岛上的高塔。
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孤岛上的高塔。
破船苟延馋喘地触了岸,桂手脚并用地爬上礁石,精疲力尽地在石缝里睡着了,醒来之后天色仍然一片漆黑,仿佛身处不会天明的永夜。
他啃了两片受了潮的肉干,走到高塔的入口处。那塔被墨绿色藤蔓环绕,塔尖高耸入云,经典的童话配置。入口连门扉也没有,一副我家大门常打开的样子。狭窄的楼梯呈螺旋状上升,望不到头,空气一片死寂。
桂评估了一下,觉得自己累死或者饿死在这楼梯上的可能性相当大。
算了,来都来了。
他任劳任怨地爬楼,爬得心境澄澈,四大皆空,不知过了多长时间,竟不累也不饿。他疑心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,于是咬破指尖。有殷红的血珠溢出,落到黯淡粗糙的石阶上,无影无踪。
桂终于爬到塔顶,石台上搁着水晶棺,旁边盘踞着一条通体漆黑的龙。那龙气息平和,见有人来了,只用金色的眼睛瞧了瞧桂,头都懒得抬。
桂见到着懒洋洋的龙,也并不激动。不知不觉间他的心绪已经发生了变化,来到这里并不是一生仅此一次的冒险,更像是早就知道他们会在这里等着自己,是同故人的久别重逢。
桂掀开水晶棺的棺盖,终于见到了公主。不,并不是公主,是一个男人,穿着藕荷色的袍子,有着与传说相符的午夜紫罗兰一般的发丝,脸上缠着绷带,闭着一只独眼,胸口随着呼吸而微弱地起伏。桂伸手触碰那人的脸颊,而龙无声无息地缠绕到桂身上,形体渐渐消散,桂的黑发从颈后蜿蜒到后腰。龙的金色瞳孔融入他深棕色的眼睛,变成琥珀。那人睁开眼睛,翡翠似的碧绿。他看着桂,握住桂的手,缓缓地笑了。
你终于来了。
周遭应有风雨突变,山崩海啸,然而却一片寂静宛如真空。桂低头与他接吻,经典童话里的套路,反而是沉眠的“公主”吻醒了活人。
一切都回来了。
哪里有什么公主夜叉异界恶龙。一个贵族家的叛逆小少爷,一个天生白发红眼的小鬼头,一个怎么看怎么纯良乖巧的懂事孩子,三个人一起打打闹闹地长大,在老师的教导下本想一同平定乱世,却被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力量夺去了作为信仰支撑的老师。于是小少爷疯了大半,誓要复仇。然而不破不立的代价太大,另外二人不得不联手压制他,剿灭其队伍,实在不忍心杀死他,只得让他陷入长眠。银时奄奄一息,摆手表示小命要紧,接下来我不掺合了,爱咋样咋样,我先走了。桂合上水晶棺,茫然无措了很久,不忍心将他一个人抛于此地,也看不到未来,索性舍弃了肉身,化形为龙,不管多久都守着他,从灵魂中分出一缕回到世间游荡。银时从小颇为泼皮无赖,出于恶趣味把他二人讲成了公主和恶龙,还用了相当令人牙酸的修辞手法。只有白夜叉身先士卒,光明磊落。这种故事向来受民众欢迎,于是流传开来,直到百年后,桂那缕魂魄再度为人,被吸引过去。
桂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孤独和倦怠源于何处。爱人长眠不醒,如何不孤独。百年过去世界仍然一片混沌,毫无起色,众生碌碌如同蝼蚁,如何不倦怠。
亲吻结束,那人贴着桂的嘴角,带着邪性的笑,说道:“如何,世事是否如你所期待的?”
桂抵着他的额头,并不说话,心中五味杂陈。
“那要不要再和我一起?”言语带着暧昧和蛊惑,狭长的眼睛里却流露出怜惜。
渡不过灰色的迷障,曾经被否决的不破不立可能是最后的方法。
黎明前必定是彻底的黑暗。
夜叉身死,恶龙食言。公主和骑士携手出塔入世,即将祸害人间了。
END.